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年关将至。海口市秀英区琼华村——“联防队员暴打妇孺”事件发生地，仍未抚平创伤。在遭遇“强拆”大半年后，破碎砖砾仍未清除干净。 这里像是被遗忘的地震废墟。“还我家园”的牌子斜躺在断墙之上，一块大砖被钢筋悬在半空，摇摇欲坠，几个村民守在一旁。 殴打手无寸铁老弱妇孺的联防队员，因涉嫌寻衅滋事罪被刑拘，而暴力抗法的村民也因涉嫌妨害公务罪被刑拘，民告官的官司仍在胶着。 琼华村拆迁事件尚未收尾，拆迁总指挥自引咎辞职后不见踪迹，拆迁主要领导责任人在停职问责后悄然复出“升官”。而另一波海口官员因拆迁、工程贪腐落马的旧案，接二连三公开审理宣判。曾语出“拆违是天下第一难事”的新官就火速上任，“历史遗留问题”或将成为新的难题。 自2016年4月至今，搜狐公众号《聚焦人物》持续关注，试图还原拆迁背后，打人、抓人、捞人、求人、放人的官民博弈之道。
往事如昨。 4月29日，1200多名拆迁执法人员和30台炮机包围琼华村。老人、小孩跪地哀求，哭嚎一片。拆迁进行到次日，抱着孩子的女人开始武力反抗，石块、长棍对阵石块、高压水枪...... 8个月以后，能被记住的，或许只剩那段“联防队员暴打妇孺”视频——画面中，至少12名装备电棍、防暴棍的身着制服者，对手无寸铁、蹲在地面或躲在墙角的妇女和老人，棍打脚踢。视频中能清晰听见电棍“滋滋”的电击声和不同女人、小孩的哭喊声。 视频中被打的13岁初中男孩，怕小伙伴知道“丢人”——那天12点多探出家门看热闹，刚走到墙角，就被三四个身着制服者围住，被脚踹、棒打了七八分钟，不敢反抗也不敢哭喊。 更多故事并未进入公众视野。 年近五旬的何烈建，至今也忘不掉那段梦魇——房子被拆，妻子被抓，自己也被追打到跳楼，差点摔死。 4月30日那天，他家300多平的房子被拆了大半，他想最后把现金和贵重物品抢出来。刚上二楼，几个身着制服者追过来，用防暴棍打他，一直撵他到三楼楼顶，把他打倒在地。 “我想装死，躲过去，他们又用脚踢，我真怕被打死，就从三楼楼顶跳到隔壁家二楼。”当时脚剧痛无比，站不起身，他又试图沿着外墙水管爬下去，那伙人又扔石块砸他。 至少2名不同方位的村民，看到身着制服者扔石块，何烈建被砸中，滑下去。送急诊，“双侧跟骨骨质中断、错位”。 比打人更恐怖的是抓人。 谢山荣的妻子陈月女和岳父陈壮强也被抓走。家属讲述，那天下午1点多，陈月女担心躲在家的三个孩子有危险，就摸回家，路口她被身着制服者拦下，并打倒在地。随后她和屋内的陈壮强一同被带走。 海口官方称，在依法实施强拆时，部分受煽动群众对执法人员采取暴力抗法，公安介入强制带离11名可疑人员。 受访的10多名村民称，拆迁当天有11人被抓走，不久4人被放——有人未成年，有人伤势过重，“还有人被放出，是因为执法视频没拍到，日后不好做案子。陈月女和陈壮强被执法视频拍到了。” 而没放的另外7人被正式刑拘。其中4人家属提供的拘留通知书均显示，“涉嫌妨害公务罪”。 这场冲突对立看似“两败俱伤”——5月1日，海口秀英官方致歉，7名联防队员被处理。5月2日，拆迁总指挥、秀英区区长黄鸿儒引咎辞职，5名联防队员因涉嫌寻衅滋事罪被刑拘，另2人被治安拘留。5月3日，原计划的后续拆迁取消。
拆迁对抗之后，捞人乃当务之急。 徐昕、迟夙生等知名律师、法学专家站出来，表示愿意提供免费法律援助。 但父辈和年轻人的观念也开始两极分化，进而撕裂。年纪大的认为，找政府求情，或者找私人托关系，散点钱也无所谓，人先出来要紧，事情闹大了谁也收不了场。年纪轻的反驳，找律师打官司啊，谁怕谁？ 被抓7天后，未满18岁的学生陈明（化名）仍未被放出来。何的亲属快急疯了，“教育局干涉了还没放出来。那边说我们不配合他们的工作。” 律师就在路上，家属却要求“再缓缓”——“去跟公安局领导谈过了，说这几天看看能否放出来。家人担心人没放出来，就请律师，怕政府觉得我们在搞事，就不放人了。” 村民还是觉得，与其找律师打官司，不如去政府讨说法。 多数村民在为房子拆迁款讨说法，谢山荣只央求放人——他有三个女儿，最大的刚上三年级，最小的才一岁，妻子陈月女不在家根本照应不过来。此外，岳父陈壮强家5个孩子在上学，老三刚考上大学。 工作组安抚他们，拆迁处理完了，人都会放的。 7月，陈月女终于被取保候审。据其回忆，拘留所里有个人懂法律，听说她的情况后帮她写了一封信，递给了上级，事后有人来调查。此后她被放出来了。 事后，她担心“随时可能又被抓回来”，且父亲陈壮强还被关着，不敢多言。 这件事也被当地官员视作“政府妥协让步”的人性化一面。 海口市一名官员当着村民的面说，“如果按照法律程序，她只要不是在哺乳期，她就不能这么早取保候审。（这次）政府不就是网开一面了嘛。” 村民追问，那剩下被拘的人呢，如果老百姓坐牢一年，联防队员不得坐一辈子牢？ 官员反问，“黄鸿儒（拆迁总指挥、原秀英区区长）不是下台了吗？打人的联防队员都处理了，现在都上法院了，刑拘能不处理吗？你们村那几个也处理了，没放出来的都处理了。肯定要走法律程序。” 村民并不知道，在网友连番追问海口对7名联防队员处理“敷衍了事”之后，5月23日，海口市公安局秀英分局5月23日就已书面表态——案件经法制部门审核认为，7名联防队员犯罪事实清楚，证据确凿，适用法律依据正确，程序合法，内容适当，办案民警在办案期间不存在违法行为。 官员最后若有所思：“如果咱们琼华村拆迁这个事能平稳解决，我相信被抓的7个村民绝对不会被判刑。” 截至目前，被拘当事人家属证实，未满18岁的陈明和三个孩子的母亲陈月女，已被取保候审，另有村民仍被羁押。
这半年来，官与官、民与民、官与民之间的博弈从未停止。 “首先，官员之间就有分歧。”接近政府内部人士者称，有人希望尽快积极解决此事，化解眼前矛盾，“让村民有房住，小孩有学上，大人有工干。”有人则坚持认为，拖一拖没准更好办，还有操作的空间。 此间，多级政府官员也三令五申，要求妥善解决后续事宜。当地政府也采取发放补助金、发放生活用品、慰问村民等措施，劝村民搬离拆迁区域。 原本团结一体的村民，这时也起了分歧。 激进者坚持认为，这是政府实施下一步强拆的手段，一旦收钱就得签字，一旦签字房子铁定就会被拆，谁签字、拿钱，谁就是叛徒败类。而签字者也承认，打不了长久战，迫于现实和生计只能妥协。 最大的角力，或许是在政府与村民之间。 一方面，被拘村民的家属仍在望风不动、争取放人，另一方面，被拆房的村民则主动出招，起诉政府。 6月，被拆的12户人家，把秀英区政府告上法庭。在镇、区领导多次主动找拆迁户协商之时，秀英区政府也向海口市中院出具书面说明，称拆除行为均由秀英区城管局作出。 7月4日，海口市中院发布行政裁定书，“不予立案”，并建议，“应起诉秀英区城管局。” 在村民向上级上书、尚无音讯之时，7月20日，秀英区城管局贴出局部“催拆通知”。 这一次拆迁没来，但村民中的“攻守同盟者”，正在一个个减少。仅存的十几个“钉子户”，都在等着杨在明律师跟政府打官司的好消息。结果，8月30日，杨在明因代理的另一起拆迁案，被不明人士打伤入院。 9月5日，秀英区城管局再次贴出大量通告，“根据上级相关指示精神和工作安排”，将于9月9日，对编号为XXX的15宗建筑物，进行依法强制拆除。 “这次像是来真的，我们真的怕了。”一直坚持跟政府打官司的村民说，眼看城管队员一拨拨来村里，城管队员也私下劝最后的村民，这回肯定得拆了，别反抗了，认命吧。 彼时，官民博弈已让人精疲力竭——整个村子人心惶惶，大多村民无心干活，也不敢外出干活，死守着房子，有的在还未拆尽的房子旁边搭帐篷，有的索性在钢筋水泥毕露的半边坍塌物下边安个床。
琼华村暴力拆迁事件尚未收尾，另一场海口官员因拆迁、工程贪腐落马窝案的大幕已然掀开。 2016年6月，海口市琼山区原区委书记王飞受贿案公开审理，其被指控收受45人财物共计880万余元，在工程拆迁、项目建设等方面为他人谋取利益。 7月，海口市琼山区原副区长吴其军因受贿140万元被判5年，在项目工程款拨付及征地拆迁、解决土地遗留问题时给予他人帮助。 8月，海口原副市长李杰因受贿被判11年有期徒刑，他通过插手工程项目等受贿900余万元。 9月，海口琼山区府城镇原镇委书记孙道静因受贿161万元获刑，为6人在征地拆迁、违章建房等方面谋取利益。 此间，海南省政府还以“绝不护短的极大坦承”在官网发文痛批——近年来，征地拆迁成为政府的一项重要工作，征地拆迁补偿款也渐渐成为一些“有心人”眼中的“唐僧肉”，征地拆迁领域的职务犯罪趋于频发高发。 该文称，全省检察机关一年查处征地、拆迁等领域职务犯罪78人。征地拆迁职务犯罪多呈现“抱团式腐败”。例如，2015年检方查办一个征地拆迁领域的职务犯罪时，顺藤摸瓜牵出了14件14人的系列案件。 而另一个数据让人咋舌。2009年下半年，时任海口市演丰镇镇长陈江收受海南一公司送上的1102万元，并在集体土地使用权转让中提供帮助。 琼华村村民和媒体试图追问政府拆迁是否为项目腾地，而得到的答复仅是合法拆违。 另一方面，秀英区政府在2016年第二季度党务政务中亮出政绩，在重点项目建设推进上，土地征收这一块，2016年落户该区各类建设项目166个，包括省、市、区重点项目分别为41个、52个、64个。166个项目设计征地拆迁项目92个。上半年完成全年拆违的85%。 还有一件鲜有人知的事件再度触碰了村民的情绪。2016年5月，秀英区长流镇委副书记、镇长张光学，作出停职检查的问责。官方表述是，他作为琼华村拆违行动的评估组组长、群众工作组组长，风险评判不准确、群众工作不到位，导致发生重大事件，负有主要领导责任。 而2016年9月28日，秀英区政府发布干部任免通知，“张光学同志调到海口市秀英区人民政府办公室工作，另有任用”。 此外，秀英区六镇人大政府换届，秀英区秀英街道办、秀英区城管局等均有换帅。而官方口径中未见黄鸿儒的踪影，“强烈反对黄鸿儒执法不正”的标语仍残留在拆迁现场。 在官场更替之间，村民终于等到了新官上任，并寄予厚望。2016年11月，曾语出“拆违是天下第一难事”的海南省委常委、三亚市委书记张琦，调任海口市委书记。 琼华村仍然是个难题。 海口市信访局秀英分局说，琼华村一事曾导致群体性上访态势严峻。海口市政市容委称，琼华村事件严重影响了党和政府及国际旅游岛的形象，影响到海口“双创”工作。海口纪委也将问责10名琼华村责任人写进了年度总结。 而村民，只希望“历史遗留问题”得以解决。
琼华村已然成为一个抹不掉的符号，冲突与利益贯穿事件始终。 回到房子本身，村民拿宗地图说房子不是违建，官方称宗地图是假的。 海口官方强调，琼华村村民在2010年至2012年间，先后在村庄规划红线之外的农田林地上违法修建房屋。政府修长通路时，村民在红线外抢建，被强制拆除。政府修快速干道时，又一批违建要建起来时，被城管制止。2014年排查又有新违章项目在加建，2016年又发现该村有抢建违建，“对于不听劝阻，拒签通知书、一意孤行的违建户，才不得不强制拆违。” 从一开始上千村民集体抗争，到现在，只剩零星数十余人。最后的人们，都在等着2016 年9月9日这场“扫尾式拆迁”。 从市区过来的出租车司机看了满地瓦砾说，“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，本来就是抢建违建，早拆早了事呗，村民抵抗有个啥用。” 9月8日这天，有外地人秘密前往琼华村。不到半小时，一名领导模样的海口市级官员火速赶来，“你是谁我不知道吗。” 这个鬓角发白、身材枯瘦的官员，似乎试图与最后的“钉子户”寻求和解——“都他妈瞎紧张，哪他妈道听途说，谁说要拆的？上次贴完通知拆了没？没。没有签约没有拿钱的不会拆。你没签，那估计不会拆你的，你放心。要是你房子被拆，你去拆我家。” 原本一脸怒火的村民乐了，官员叹了口气，“这房子当时拆了之后，他妈的比唐山大地震还厉害，我们心里也不好受。以前不管违建还是啥，当时建房子你没阻止，现在拆我，即便违建你得给说法啊，是不是。一句话，你要拆，最起码让大家有个补偿，最起码咱能接受，不能说你想拆就拆，想干啥干啥，这个做法肯定不对。” 这样骂骂咧咧两句，村民也都咧嘴笑了。 “死钻牛角尖，最后肯定两败俱伤，不要顶撞，冤家宜解不宜结，话说回来，你胳膊拧得过大腿吗？”几个轮回之后，官员画风突转，“这个拆违以后肯定要拆的，最后要看是什么程序，是先做工作再拆呢，还是怎么个程序。” 村民又急了，那房子白拆了吗？ “其实拆违从来没有补偿的，老百姓一分钱拿不到，但为什么给补偿，大家心里应该明白。”官员语气缓和了下来，说，拆违不存在赔偿，政府也不是说顾忌外界（给赔偿），实际上4月底拆迁之前也有拆迁补偿方案，现在也是按拆迁之前定的方案执行。 “你说政府没出力，这不对。政府还是做了很多工作的。”官员接着说，这次也有村民借机抬价，但也不是狮子大开口。当前大拆的可能性不大，如果要拆，只能拆签约拿钱同意拆的。“只要不是狮子大开口，都可以谈。” 现场有村民对官员表达感谢。官员临走前说，“大家都有苦衷。城管也有苦衷，也难办，他是执行任务，不拆就下岗走人。” 让村民意外的是，次日，9月9日，原定的拆迁又取消了——这是5月、7月取消之后的第三次。此后，琼华村里再未贴任何拆迁通告，也没有房子被拆。“联防队员暴打妇孺”的巷道，那个从前全国媒体蜂拥而至的地方，也恢复了往日的平静。 眼下，农历年已进入倒计时，琼华村还是拆迁时的模样，大多数村民的拆迁补偿款也至今悬而未决，有人等待补偿、等待重建、等待回家，有人已离家而去。 更多报道，敬请回顾 联防暴力视频之后：强拆暂缓 全村保护拍摄者 http://news.sohu.com/20160506/n448053315.shtml 稿件来源：搜狐公众号《聚焦人物》 作者：吴雪峰 |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