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公元一八八七年七月的一天。
日头烈得如火，蓝天冒烟。垅田蒸出一股股热浪，水面“咕，咕，咕”地冒着气泡。水稻焕发了勃勃生机，绿油油的。这时，青蛙和鱼儿销声匿迹，人们不敢出屋。等日头西坠，蛙鸣闹起，泥鳅和小鱼在水里活跃。芝木匠（齐白石）收工回来，从星斗塘杏花坞的家取了画具。走一里，来到周家洞白石垅这个肥泥塘。不知何年，大山莲花寨的莲子飘落至此，从此生根。荷叶茂盛，莲花鲜艳。热气仍在弥漫。芝木匠立在塘堤，轻松地扫了一眼，选在荫蔽的柳树下，放下画具，开始练笔。
喂，你在画荷哦。
对，我在画荷。
两只小羊角辫，走路拐拐的，七岁的慧妹子对高个子的芝木匠感兴趣。临近绿柳。她好奇地问，昨天傍晚，我也看见你蹲在这，画呀画呀。对。芝木匠回头一笑。你画这么多干嘛，画一遍就有了呗。不行啊，细妹妹，你没看见我画得不像吗？画得像了才不画了。哦，这样啊。我晓得了，你是杏花村的芝木匠呗？哎呀，细妹妹，你怎么知道我是芝木匠？嘻嘻，我不告诉你。慧妹子神秘的样子，小手掩着小嘴巴怯笑。
周木匠（周之美）不也喜欢画吗?
你不会是美爷爷，他不在外面画画的。
你肯定了？细妹妹。
陡地，慧妹子哧哧地偷笑，我嫂子讲，高高瘦瘦的，喜欢在外面画花画草画虾的，是芝木匠，美爷爷的徒弟。
呀，妹子很乖呀，知道还不少。
慧妹子受到夸，小脸庞溢出甜甜的笑容。她蹲了下来，端详芝木匠纸上的画稿。荷杆、荷叶、花骨朵儿及莲蓬，一色淡墨。她右手托着圆圆的下巴，显出一点不屑。怎么这样画呢？明明荷叶是绿的，画成黑了；明明荷花是紫红色的，鲜艳夺目，画成墨黑了。她叨了叨，这样的画做花样，笑死人罗。嫂子讲你的花样好。我看一点都不好，才不要你给我画哩。
喏，不要我的花样，不后悔？将来，你拿什么绣花啊？
这下问住了，慧妹子瞪着大大的眼睛，不说话了。长大想做个好的女红，像嫂子一样。嫂子的花红做得俏，打鞋面，绣荷苞，绣鸳鸯枕套，绣手帕，讨娘喜欢，上下屋场的媳妇们哪个不羡慕啊？
停了会，她还是把头摇得如鼓。
这下芝木匠怔了，似受了猛然一击。
这水塘不宽，对岸十步远。有一块绿色棚，大的小的丝瓜坠了下来。细妹子的爷爷齐四爷从私塾归来，摘丝瓜，正好听见了。四爷是齐氏的大秀才，诗文歌赋，琴棋书画，样样拿手。四爷往对岸望了一眼，芝木匠一心一意地描荷。如此勤奋，后生可畏，最让他欣慰的能够接受一个小姑娘的意见。
慧妹子看到爷爷点头的赞美。慧妹子灵泛，眨眼就往芝木匠那里跑。
纯良叔叔，我要你的花样。
慧妹子，你改变主意了？
我相信，纯良叔叔会画出最红的荷花来。
好，叔叔会努力。芝木匠心里一热。
几年后，芝木匠北漂。每次提起笔，想起这个细节。加之陈师曾的建议，改变冷逸的画风，吸收八大山人和吴昌硕笔墨精神，创新了“红花墨叶”的画法。
慧妹子长大了。妹子十三，春心朦胧，爱美爱打扮。一起踢毽子的姐妹都拿起了针线，做女红。慧妹子不绣花，嫂子看在眼里，急在心里。慧儿，嫂教你。我不要，我自己能绣。好，那你自己绣吧。没好花样，我可不绣啊。慧儿，嫂这儿有呢。我不要，我要最好的花样。
又等一年，是男儿剪辫子时候。慧妹子十四了。爷爷很焦急，晓得孙女的心思，对慧妹子说，好，爷给你捎信去。
三月后，慧妹子接着芝木匠的画样，惊喜不已。她一会儿将画样贴胸暖暖，一会儿又爱不释手将画样展开……饱满洋红的直泼的荷花，衬以黑乎乎的浓黑叶，焦墨写就的荷梗，在红黑、浓淡、干湿对比中鲜明奔放，浓郁又烂漫，一派生机盎然。画面腾出一番喧闹，如少女的春天，鲜艳，欢快，萌媚。啊哟！还题了得一首诗哩：……问渠那得清如水许，为有源头活水来。
她从诗中悟出：这画的，不是白石垅肥泥塘的荷花吗？
慧妹子绣了一个冬天的荷花，心乐了一个冬天。
（作者齐延龄，湘潭县作家协会主席，出版文集三本。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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