调查动机

《法制日报》记者近日接到湖南省沅陵县蒙福村村民举报，反映该县一“钒厂”在生产中产生的废气废水污染环境，严重影响村民日常生活。事情真相究竟如何？《法制日报》记者赶赴湖南省沅陵县进行调查。

出湖南省沅陵县城，沿蓝溪水东行，河道蜿蜒，青山叠翠。

车过凉水井镇，拐下319国道，沿狭窄山路颠簸上行，记者见高坡上矗立一块偌大广告牌，上书“沅陵，美得让人心痛”八个红色大字。

抵近仰视，字迹题写者为已故名人沈从文。

此刻，阳光灿灿，林深草盛，山下是水面辽阔的库区，空气中浮荡着浓郁的山野清香。然而，车行前方，一个冲天而立的大烟囱正向高空排出浓浓白烟……

“美得心痛”与“呛得心慌”

高大的烟囱矗立在依山辟出的一大片厂区里，厂区大门没有任何标志或铭牌。

记者站在高处向厂区里望去，大堆大堆的工业废渣填平了山谷的沟壑；乳白色的粘稠废水从一根粗大的管道自上而下流淌，染白了近旁的山地；生产车间机器运转声越过厂区高高的水泥墙回响在山谷里。

车子经厂区大门转向下坡，再经两个弯道进入蒙福村。十几个村民坐在一处民宅门前的小平台上聊天，记者走上前去。

村民告诉记者，5月15日，蒙福村百十位村民因环境污染问题冲进“钒厂”厂区讨说法，镇政府领导赶赴现场后与村民们约定5月19日入村商讨解决冲突的方案。

太阳过晌，村民们等了整整一上午，没见镇政府领导的车子开来，也没有任何音信。

蒙福村原有三四千村民，由于当年要建水库，县政府责令蓄水线下住家的村民无条件搬迁，绝大多数村民举家外迁。这里曾有建设旅游观光区的规划意向，蒙福村倚仗的就是山清水秀、林木繁茂、鱼鲜笋嫩、水果山货闻名周边地区及县城。有香港投资者相中水库库区中一个四面环水的独立小岛，但当投资者看到水库近旁的大烟囱厂区，不吭声地离开。

“常德那边贩来的鱼，比不上我们村运出去的鱼。”

“我们村的樱桃、桃子、梨子、柿子、板栗到城里很抢手。”

“原来，我们村的竹笋很好卖。”

昔日的美好只能压在留守村民的记忆中。

有村民举起手臂指向山峦那边的大烟囱，说三年来那大烟囱里冒出的浓烟时不时弥漫全村，“家家看不清，人人呼吸困难”。

有村民告诉记者，尤其在夏日刮东南风时，黄灰色的烟霾笼罩屋里屋外，三伏天各家门窗紧闭，不敢开启一道门缝。

村民不敢饮用山泉井水

祖祖辈辈依赖这片山林泉水生活，村民们一直过着辛劳种植、繁衍子孙、与世无争的宁静生活。

冒着浓烟的大烟囱建起来，村民们最初不知这烟囱对他们未来生活的影响。直到有人、一家人、几家人、一村人都觉得几辈子用过那个水井的水味越来越怪异，便向当地政府一次次反映。虽有县环保局人员多次地前来察看并测试，但村民们却迟迟未被告知测试结果。

果木开花不结果了；桉树树叶不按物候时令凋零飘落了；桂树枝叶奇异枯干了；羊群的羊犯了咳嗽、淌泪、流鼻涕的病……

2013年7月23日，沅陵县疾病控制中心对蒙福村生活饮用水(井水)做出了一份检验报告，检测结论注明：“该水样检验微生物指标、镉、PH值、铝和锰超标。”

消息传开，年幼和年少孩子的家长们投亲靠友，将孩子转出村子；村里上了年纪的老人也被亲戚或在外安家的孩子们接走。

据蒙福村村主任介绍，目前村里只剩238名村民。剩下的是走不了、不愿走的村民，他们忍受着对未来的担忧，守在熟悉又陌生的家园。

“我们要买桶装水吃、用桶装水做饭。”倚墙站着一位妇女对记者说，“我家七八口人，一个月最少要用15桶水，一桶水9元哩！”

“你们都不吃老水井的水吗？”记者问四周的人。

一位胡子花白的老村民感叹道：“吃那口井水五十多年，现在真不敢吃啦！”

企业未通过环保竣工验收

沅陵县环保局办公楼窗外飘着淅淅沥沥的小雨。

上班伊始，县环保局局长周克伟接受记者采访时说，老百姓所称的那家“钒厂”是一家合法企业，全称为沅陵菩恩矿业有限责任公司。2007年，省里批复这家厂子试生产后，它拖延了三四年，于2010年建厂，2013年开始生产。

记者在网上查询沅陵菩恩矿业有限责任公司的信息，看到这家公司的相关介绍：沅陵菩恩矿业有限责任公司是沅陵县十大重点项目之一，成立于2009年4月27日，注册资本3000万元，主要经营钒矿石的开采、加工和销售以及钒矿石加工的相关技术的咨询等。

记者下载了这家企业的详细介绍：

“2007年2月13日获湖南省环保局湘环评[2007]8号《关于沅陵菩恩矿业有限公司年产1000吨五氧化二钒项目环境影响报告书的批复》；

2009年12月25日获湖南省发展改革委员会湘发改工[2009]1414号《关于沅陵县菩恩矿业有限责任公司年产1000吨五氧化二钒项目核准的批复》；

沅陵县国土局2009年7月27日已颁发土地使用证(沅国用[2009]第1085号)；

怀化市国土资源局2009年6月22日已经颁发采矿许可证(C4312002009062130024268)；

本企业占地面积60亩，拥有0.4659平方公里矿区面积的采矿许可证。本项目自开工以来，建设进展顺利，于2011年8月份正式建成投产。”

周克伟告诉记者，这家企业向环保部门提交过两次试生产申请，省环保厅目前正在对其进行环保竣工验收。截至记者采访时，这家企业尚未通过环保竣工验收。

记者特别注意到这样的情形：虽然这家企业至今没通过环保竣工验收，却于2013年开始生产，而“钒厂”网页上却宣称“2011年8月份正式建成投产”，这到底是怎么回事？

“试生产”缘何一拖再拖

早在2007年2月13日，湖南省环保部门批复“原则同意”沅陵菩恩矿业有限责任公司年产100吨五氧化二钒项目的建设。批复文件最后一段文字写道：

“工程竣工后，须按规定申请试生产，试生产三个月内申请办理环保竣工验收手续，经我局(记者注：湖南省环境保护局后改制为湖南省环境保护厅)验收合格后方可正式投入生产。”

该企业为何历经7年尚未通过环保竣工验收？

周克伟向记者提供了湖南省怀化市环保局的两份文件：《关于同意沅陵县菩恩矿业有限责任公司年产1000吨五氧化二钒项目试生产的函》(2013年10月24日)；《关于沅陵县菩恩矿业有限责任公司年产1000吨五氧化二钒项目延期试生产的批复》(2014年3月17日)。

记者发现，在前一份“同意试生产的函”中，怀化市环保局认为“该项目配套环保设施基本建成，具备试生产条件”，要求这家企业在3个月内向省环保厅提出竣工验收申请。而在后一份“延期试生产的批复”中，怀化市环保局却因这家企业由于“烟气和废水污染自动临近设施尚未安装到位，原则同意你公司自文件下发之日起，延期试生产6个月”。

令人不解的是，怀化市环保局先同意试生产，后又同意试生产延期，理由居然是“烟气和废水污染自动临近设施尚未安装到位”，更何况省环保部门批复文件已于7年前就明确提出要“着重解决二氧化硫和氯化氢在线临近设备，并与地方环保部门联网”。

对于记者提出“钒厂”能否在试生产之前或未通过环保竣工验收之前进行生产销售的问题，周克伟斩钉截铁地回答：“企业不能想生产就生产。”

据这位县环保局长介绍，“钒厂”须经试生产通过省环保厅竣工验收后才能投产。

“我们每季度检查一次，还不定期地随时抽查。”周克伟表示，作为负有日常环境监管职责的沅陵县环保局，没有发现该企业在此期间的生产行为。

非法生产销售已有多时

记者步入没有挂牌的“钒厂”大门，途经那个令村民惊恐的80米大烟囱的庞大底座，走进位于厂区一角的小二层办公楼。

楼道墙上贴有两条标语：“敬天爱人，勤德为本”“大爱无疆，大德行广”。

“钒厂”副总经理徐朝晖接受了记者采访，据他介绍：这家企业原为个人企业，去年年底因广东侨兴集团加入，变更为个人和法人企业，着眼湖南省内钒矿企业现状，新合股组建的这家企业计划将年产1000吨生产能力提升至年产4000吨。

徐朝晖告诉记者：2006年以前，每吨钒售价四十多万元，目前每吨仅有六七万元。自侨兴集团入股以来，生产处于保本略亏状况。

“你们企业的生产能力怎样？”记者问。

徐朝晖回答：“从去年10月试生产，现在生产能力也就是75%吧。”

徐朝晖承认目前环保评估没办下来，可能要延期。谈到几天前村民进厂“讨说法”一事，他说，侨兴集团入股之前，这个企业排水、排烟气都达标，市、省环保人员都来过。他叹道：单靠企业无法解决自身与周边的矛盾纠纷。

记者在蒙福村采访时，也询问过“钒厂”生产、销售的情况。

有村民去年正月十三进厂上班，这位村民告诉记者，上半年成品售价每吨5.8万元；有村民进厂打工4年，他告诉记者成品钒用白色纺织袋包装，每包50公斤，每月出车50吨，工人工资按产量绩效核算；有村民驾驶大货车帮“钒厂”运输，开车运往河南安阳，运费1300元……

相隔两天，记者走进湖南省环境保护厅，就沅陵“钒厂”一事联系采访。法制宣传处处长黄亮斌向记者证实，该企业目前没有通过环保竣工验收。对于该厂在试生产之前或试生产延期期间存在的生产销售行为，这位处长明确表示，“若有事实，这是非法生产”。

副县长称群众企业都不满意

“老百姓给我打电话、发短信，我至少开过6次专门工作会议。”

陈启生是沅陵县主管工业的副县长，他告诉记者，解决“钒厂”与周边群众的纠纷很棘手，尽管县政府很重视，成立了专门的班子，但工作成效不明显，“企业不满意，群众也不满意”。

“群众对钒的污染知识不是非常了解，谈钒色变。”陈启生说，他考察过湖南省内的几家钒厂，那里厂区附近的植物叶子都脱落了，是因为在环保减排工序上偷工减料，而沅陵“钒厂”生产这些年来对周围植被没有太大影响。

分析当地政府与老百姓协调不成的症结，陈启生说，钒的生产过程中会产生氨气，这种气体无论怎样处理都有刺激性气味，老百姓嗅到就说损害身体健康。

“关键是不是达标排放。”陈启生坚持这一观点：“钒厂”烟气和废水排放达到国家标准，就不能认为污染有害。

陈启生还说，蒙福村水源污染的祸源不在“钒厂”，在于附近4家砖厂，县政府准备7月责令这4家砖厂停产，同时决定将县城居民饮用的自来水管线接通蒙福村，目前管线已接通凉水井镇，镇上距蒙福村已经很近了。

“我们这里是国家贫困县，这个企业是县里重点招商引资企业。”陈启生说，“钒厂”建设已投入数千万元，县里希望把这个企业做大做强。

陈启生转而又说：“企业发展是落后地区经济建设的需要，但我强调这不能建立在破坏环境、牺牲群众生存的基础上。”

记者回北京后接到村民电话，说镇政府官员与记者相隔一天后进了村，在与村民商谈解决纠纷一事时声称，前一天采访村民的人是一名假记者，千万不要相信他。

链接

钒是一种有色金属，对呼吸系统和皮肤有损害作用，可引起鼻、咽、肺部刺激症状，接触者出现眼烧灼感、流泪、全身不适、倦怠等表现，重者出现支气管炎或支气管肺炎。长期接触可引起慢性支气管炎、肾损害、视力障碍等。

（法制日报记者杜萌文/图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