马彰铭 ， 对抗什么

　　文_本刊 杨辰 发自山西晋中

　　61岁的马彰铭一个人在家的时候，习惯半倚书架下看书。这个时刻，他和其他的大学教授，并无不同。

　　1991年，他成为既有秩序的不合作者。当年5月，他开始举报山西省教委和晋中师专（晋中学院前身）有关领导考试舞弊案。

　　举报完舞弊事件，马彰铭又开始举报时任晋中师专校办企业负责人刘福平。从第一次举报至今，23年间，他4次被陌生人殴打。

　　除了书，马家餐厅里那台影像模糊的电视机，也是马彰铭的生活伴侣。一般每晚的七点半，他要按时收看中央电视台的《焦点访谈》。

　　2013年6月8日起，他开始把自己“囚”在家里，一边读书，一边写材料。这和过去的马彰铭大不一样。很多时候，他热衷于大声揭露腐败，表达不同意见。即使他的证据，在相关方面看来并不有力。

　　至7月11日，他仍未出门。一个多月来，每天有不同身份的老人、中年妇女、年轻小伙，轮流守着住在一楼的马家。因为害怕再次挨打，马彰铭不敢出门。

　　每天早上八点过，有人会拿着木棍或者木板，敲击马家的窗户和防盗网。他们的理由是，马彰铭诬告他们的家属涉黑涉腐。

　　这个时候，他会对外喊话。或许是多年的课堂习惯，他吐字很慢、很清晰：“怎—么，要—杀—人—灭—口—吗？”

　　如果这时候妻子在家，他的情绪会很快被浇灭——“你在家里嚷嚷什么，有种出去说……没事在客厅放这么多把菜刀，你吓唬谁呢？”

　　马彰铭拐身进了卧室，他要报警。一天的生活开始了。

　　举报人

　　一般而言，每天早上7点过，马彰铭会和晋中学院一起醒来。他喜欢钻进厨房给妻子做早饭。这是他在马家比较正面的形象。更多时候，家人对他持续23年的拉锯战，心生倦意。

　　“我们结婚31年，他告状告了23年。你说，这日子怎么过？”妻子问他。

　　“我还是很有用处的，可以给你做做饭。”马彰铭又钻进厨房。

　　拉锯战始于1991年。

　　1990年12月下旬， 山西省高等教育自学考试晋中地区的考场设在晋中师专。

　　马彰铭回忆，晋中师专中文系教师张秀奇参加了第一考场的监考工作。考点总负责人赵金娥带入考场的一名考生，引起了张秀奇的注意。

　　考场点名册上没有这名考生的信息。

　　晋中学院一名不愿具名的老师回忆，时任晋中师专校办主任未佩带任何证件，进入考场，在该考生面前逗留。

　　后面的考试，这名考生出现在第三考室。数学系的李香菊老师是监考人。在考试过程中，晋中师专的工作人员给该考生送试题答案。他们出去后，李香菊将纸条没收。

　　马彰铭称，考试结束后，老师们才知道这名考生叫王云峰，是时任山西省招生办主任、省教委纪委书记王天龙的儿子。

　　1988年起，王云峰在山西财院计划统计系自考自费班学习。马彰铭称，1989年至1990年10月，王云峰在太原市参加了11门必修课的考试， 有7门课不及格。

　　按有关规定，这7门课的补考只能在太原进行。但王云峰却出现在晋中的考场。

　　考试过后，此事在晋中师专内引发批评。1991年5月中旬，马彰铭跑到北京向国家教委自考委主管人员呈交了实名举报材料。

　　5月下旬， 国家教委自考委责成山西省教委查办。5月 31 日， 山西省教委自考办两名工作人员到晋中师专第一次调查。马彰铭称，证人李香菊被人堵截， 致使相关证明材料、证据无法送到调查人员手中。

　　10天后，马彰铭找到校长谢克昌，要求谢撤销给王云峰出具的证明，撤销其7门功课的补考成绩。谢克昌拒绝。这之中，二人发生争执。

　　自称被赶出校长办公室的马彰铭，跪在校长办公室门口。

　　1991年6月，晋中师专以“扰乱校长公务”的理由，给马彰铭警告、停止工作、责令做出深刻检查的处罚。

　　开学前，校有关负责人去马家了解马彰铭作检查的情况。当场，马彰铭再次拒绝作出深刻检讨，并与到场的校方人士发生争执。

　　8月31日，学校以“拒不做出深刻检查”为由，给予马彰铭行政记大过、解聘讲师职务、停止教学工作、工资降三级的处分。由此，马彰铭走上告状之路。一名晋中学院退休教师认为，多年的告状生涯，马彰铭的内心扭曲了。更多的内容，他不愿详谈。

　　另一名被马彰铭指控涉腐的原晋中师专干部认为，马彰铭被人利用了，“学校对他不薄。”他的理由是，在马彰铭退休前两年，学校给他解决了副教授待遇。

　　1992年10月， 山西省教委监察室第二次调查此案。最后形成的调查报告承认了舞弊的存在，全部责任由一名给王云峰送答案的晋中师专工作人员承担。这名工作人员被记过处分的同时，亦被提拔为晋中师专设备科长，并授予校优秀党员。马彰铭称，此事过后，王云峰考试获得的文凭，并未撤销。

　　罪人

　　“我现在就在家里等死吗？”2013年 7月初，被困在家中一个多月的马彰铭，躲在阴影里。

　　他激动起来，话语里会夹杂着痰的声音，慷慨陈词一阵，他的唾沫就溢出嘴角。

　　他的强硬，有章可循。

　　1991年8月，晋中师专对马彰铭的处分出来后，学校去马母家，宣布这一处分。这给在历次运动中屡受创伤的马母极大刺激。彼时，马彰铭与母亲未住在一起。

　　1992年年底， 马彰铭到食堂买馒头时遇到去马家宣布处分的学校干事，马质问他：“ 为什么要去折磨我母亲？ ”争执中，干事摔倒。马彰铭差点成了罪犯。

　　晋中地区榆次市公安局限制了马彰铭的自由。直到 1995年4月12日，依据伤情鉴定结果， 撤销了对马彰铭的取保候审决定。

　　1995年，校长谢克昌调离晋中师专。

　　为了撤销处分，马彰铭继续向有关部门申诉，仍无结果。

　　期间，出现的一名马彰铭的支持者，改变了马的生活轨迹。

　　这名晋中师专后勤处的同事，给马彰铭提供了谢克昌时期校办企业负责人刘福平的涉腐线索。

　　在搜集了部分证据后，马彰铭开始和晋中师专10名教师一起联名举报刘福平。

　　举报信称：1987年到1993年间， 以刘福平为法人代表的山西高校铸造总厂、实习工厂等多家校办集体企业，相互担保，在山西省多家金融机构骗取贷款近亿元。

　　此案的查处，历尽艰难。

　　审计署太原特派办1999年5月10日给审计署的一份专题报告显示，经调查骗贷金额达8300多万元。报告结尾处曾有如下措辞——“晋中师专企业负责人刘福平违规使用贷款。建议由公安、检察及纪检等部门参与，组成联合专案组，排除干扰……挖出金融系统蛀虫……对腐败分子，必须绳之以法。”

　　晋中市（晋中地区1999年改为地级市）公安局2001年第一号起诉意见书曾建议以涉嫌偷税罪、信用卡诈骗罪、贷款诈骗罪依法起诉刘福平。

　　当年8月14日，晋中市检察院第五号函称，刘福平偷税部分事情清楚，证据确实，将提起公诉。信用卡诈骗、贷款诈骗部分，因法律规定法人不构成犯罪，案卷退回晋中市公安局。

　　2002年8月，晋中市中院裁定，刘福平患心肌病，中止审理该案。12月30日，法院判刘福平无罪。

　　晋中市检察院提请抗诉后，2003年10月，山西省高院二审裁定，维持原判。

　　自举报刘福平始，马彰铭4次遇袭。马认为前三次均系刘福平所为。除了第三次，其余两次马并无有力证据证明与刘福平有直接联系。

　　“第三次”发生在2005年6月2日下午，马彰铭付出的代价是全身两处骨折。

　　晋中市榆次区2012年第156号判决书显示，被告人马凯“组织”了这次袭击。马凯系刘福平的外甥。

　　判决书还显示，公安机关在侦查阶段对马凯进行了5次讯问。前三次，马凯称，是刘俊平（刘福平胞弟）给了其两万元，指使他找人教训马彰铭；后两次，马凯翻供，否认这一事实。

　　判决书在今年6月28日送到马彰铭家。至7月11日，对于法院裁定的被告方须在5日内赔付马彰铭12000元左右的赔偿，被告尚未履行。

　　在一个不大不小的圈子里，讨厌马彰铭的人称他为“疯狗”。“有这样看法的人，不是主流。”马彰铭说。为了证明自己所言非虚，他开始一一列举支持他的人，为他做过什么，或者说了什么。

　　聊起往事，马彰铭的嗓门高亢起来。而今，在马彰铭高亢嗓音的背后，是他支持者们的普遍沉默。《廉政瞭望》曾约访一些晋中学院教师，不少人选择婉拒。

　　一名拒绝《廉政瞭望》采访的晋中学院领导则称，“想了解马彰铭，你直接采访他。我没什么要说的。”

　　被囚在家里的人

　　“以前我的生活很浪漫，不像现在。”马彰铭说。

　　该吃晚饭了。此时，马家再次显示了它在晋中学院的独特性：出于安全考虑屋里不开灯。就着电视机传达出来的微弱的光，马彰铭夫妻俩干了一杯葡萄酒。

　　吃饭前，夫妻俩还在为每天如约而至的骚扰电话争执。葡萄酒下肚，夫妻俩的话题是：不知还有没有机会一起旅行。这符合他们过去23年的生活逻辑：悲观，但不绝望。

　　刘福平之后，马彰铭新的举报对象是晋中市榆次区人大代表、原晋中学院校办企业副总经理郑乃千。马彰铭称，郑乃千是晋中多家企业的实际控制人，其涉嫌低价或无偿使用晋中学院多间临街铺面，造成国有资产流失。

　　事情缘起是2011年7月17日。当日下午，马彰铭再次在校内遇袭。

　　这一次，马彰铭脸上缝了30余针，身上多处骨折和裂伤，其中小腿和脚踝粉碎性骨折治疗了几个月。案发后，警方称，由于事发突然，线索不足，无法认定行凶者身份。

　　马彰铭称，至2013年7月，此案仍未破。7月中旬，在接受《廉政瞭望》采访时，晋中市城区公安分局一名负责马彰铭案的公安局负责人称，公安机关会公平公正地侦破此案。更多的信息，因为有纪律要求，暂不方便透露。

　　2011年7月马彰铭遇袭后，马家靠路一面的玻璃被砸碎。而后，有人从窗口塞冥币进马家。 此事最终以马家被人挂上白色横幅告终。

　　横幅彻底激怒了马彰铭，他开始寻找“破案”线索。

　　警方的一次调查问话让他找到“方向”。马彰铭称，那日警方反复追问马彰铭，遇袭当日早上为何去郑乃千控股医院的库房拍照。库房位于晋中师院的西北角，属于原校办企业大院一角。

　　此前，这家医院曾因涉嫌贩卖保健品受到工商局处理。

　　问话结束后，一些人士的提醒，让马彰铭更加怀疑郑乃千。

　　2011年底，因为涉嫌寻衅滋事、毁坏财物，郑乃千曾入看守所10个月。后因证据不足，被免于起诉。

　　入看守所前，郑乃千区人大代表资格被暂停。

　　马彰铭认为时机来了。2012年3月间，他开始举报郑乃千。在一份关于郑乃千的举报材料中，马彰铭列了郑乃千数宗罪。但这些举报事实未得到相关方面证实。

　　频繁举报的马彰铭成为了相关部门最为头痛的人。马的妻子回忆，今年年初，马彰铭去一部门举报郑乃千，才进门，就被一官员赶出来。

　　政府的渠道没等到消息，马彰铭转而求助媒体。本地的媒体，马找了很多次，每次的结果都一样。

　　今年6月8日早上，晋中电视台在晋中学院采访。闻讯，马彰铭回家拿来了2011年被打后满身是血的一张大照片，请报道。未予采访。

　　下午，陌生人士就来了。马彰铭认出陌生人中有郑乃千下属甄慧东。

　　6月底，一名晋中学院的老教师来马家看望被围困中的马彰铭。走时，落下了斗笠。

　　马彰铭的妻子发现后，给老教师的保姆打电话，保姆死活不敢来拿。两家相邻不过百米。

　　举报郑乃千的过程中，马彰铭认识了自称去年9月受到郑乃千手下殴打的潘五六。今年初，马说服了潘五六和他一起举报郑乃千。4个多月后，潘五六却带着家人，来马家砸门抗议马彰铭把他的名字写进举报信。

　　警察来后，马彰铭承诺以后举报材料不再出现潘五六的名字，潘家人方才离去。《廉政瞭望》电话联系上潘五六的女儿，但她拒绝透露任何信息。

　　现在，马彰铭和外界的交流，除了电话，就是家外面装的监控。

　　“隔着视频，也可以看清人性。”说这话的时候，视频里正回放着6月25日，围堵马家的大人带来了两个两三岁的小孩，在大人的引导下，小孩轮流朝马家窗户吐口水。

　　小孩累了，大人就让他们休息一下，接着来。

　　马彰铭流下泪来，“主会宽恕他们。”（感谢左权先生为本文采访提供的帮助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