文 / 梅 玉

母亲出走的那一天，是在深秋的一个黄昏。哥和我，还有我们的父亲，都以为过两天，母亲会回来。

母亲出走不是一次、两次了。每一次母亲都会绝情地说：“我受够了这种生活，我再也不回来，再也不回来了。”每当母亲说这样的话的时候，父亲总是站在客厅的中央，厚厚的眼镜片一闪一闪的，看不出父亲脸上有什么特别的表情，他既没有去拉住母亲，也不说挽留母亲的话。

从前，母亲失踪一两天，准会回来。有一天放学回家，我刚走到小巷的岔路口就闻到了红烧肉的香味。我太熟悉这种香味了，那是父亲最爱吃的一道菜。我撒开双腿就往家里跑：果然，母亲又回来了。母亲系着围裙，在厨房忙碌，嘴里唠叨不停。那箱我们吃了整整两天的方便面已被母亲收藏起来。满屋的红烧肉香味让我充满了感激。

日子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。母亲买回最廉价的蔬菜，像从前一样，忙碌着，一边发着牢骚，诅咒这永远也干不完的家务活。父亲和以前并没有两样，一下班，就钻进书房，像是进入一个与世隔绝的世界。我透过缭绕的烟雾，看到父亲永远是同一个姿势：他伏在书桌上，佝偻着腰身，“刷刷”地写着什么。我真不明白，父亲为什么如此痴迷、执着，那白纸上的文字比我们的母亲更重要吗？

这样的好日子只持续了两个月或者三个月。有一天深更半夜，母亲的咆哮声吵醒了我。我看到母亲“砰”地跳下床，发疯般地冲进书房。眨眼之间，母亲又跑出书房，手里拿着一沓稿纸，一下一下地把它撕成了碎片。母亲把这些碎片狠狠地扔在父亲身上。母亲说：“我让你写，让你写。写出这些垃圾又不能当饭吃！”

父亲在母亲的谩骂中，蹲下身子，默默地捡拾散落一地的碎纸，把它当作宝贝一样放在桌上拚凑。我原以为父亲会揍母亲一顿，但他没有。父亲只是默默地拾掇着纸片，一句话也没有说。我们知道，父亲是不可改变的。

我不知道父亲熬到深夜，究竟在写些什么，让母亲这般的暴跳如雷。我指着书桌上一尺多高的书稿，仰头问父亲：“爸爸，你的那些真是垃圾吗？”

父亲抚摸着我的头。父亲说：“总有一天，它们会变成铅字。”

我期待着。我们都期待那一天到来。

父亲依然如故。每天下班后，把自己关进书房。有时候，我恶作剧地闯进去，故意把房门弄得吱吱作响；我冲到父亲身后，朝他吐舌头，扮鬼脸，“嘻嘻”地笑，但父亲从未回头看过我一眼。难道是父亲的耳朵出了毛病？我常常这样问着自己。

我们期盼已久的那一天终于来临了。父亲拿到了一生中的第一笔稿费。我们争相去夺那本新书，欢天喜地寻找书页中变成铅字的父亲大名；我和哥哥轮流把书蒙在脸上，使劲地吸着鼻子，书里的油墨味。那个晚上，父亲破例喝了很多很多的酒，还说了很多很多的疯话。我们都认为父亲病了，并且病得不轻。对于父亲收到的那点稿费，母亲很不在意，母亲娥眉往上一挑，斜睨着父亲：“那一点点可怜的稿费能养活人？能养活家？你看看人家，书比你读得少，挣的钱却是你的十倍、二十倍都不止！”

母亲的怨言不是没有理由。以前，我们所居的小巷到处都是平房，这几年，小巷的楼房雨后春笋般地多了起来，而我们，惟有我们，依然居住在祖父留给我们的低矮平房里，不紧不慢地消磨每一个春夏秋冬。母亲时常站在大门口，斜倚门框，仰望对面那一栋又一栋冒出来的高楼，目光里满是羡慕。母亲喃喃着：“我们什么时候会有自己的新房子呢？你爸爸永远也无法让我们过上那种好生活！”

我担心地瞅着母亲：“妈妈，你会给我找个新爸爸吗？”

母亲望着我，痴情地笑了，笑得腰比月芽儿还弯。

母亲拿父亲毫无办法。就在那个深秋的黄昏，母亲发誓要把书房里的书，连同父亲即将成书的书稿统统烧掉。虽然母亲没有付诛于行动，却选择了离家出走。我总认为是父亲那渐渐变白的头发阻止了母亲的行动。

父亲苍老得太快，四十来岁，看上去俨然一个小老头。

母亲说：“这种生活，我一刻钟也过不下去了！我一定要走，一定得走！”

母亲急忙打开衣柜，抓了几件衣服，塞进行旅包。面对母亲的即将出走父亲只是一脸茫然地瞧着母亲，连一句劝阻的话也没有说。

母亲把行旅包往肩上一甩，跨出房门时说了一句很文雅的话：“你就娶书为妻，把文学当作永远的情人吧！”

一天、两天过去了，母亲并没有回来。十天、二十天过去了，母亲还是没有回来。我们终于明白，这次，母亲是真的离家出走了。那个深秋的黄昏成为我对母亲的最后一点回忆。

母亲离家出走后，父亲的书越写越多。慕名找上门来的异性也越来越多，她们中不乏有一些年轻、漂亮、时尚的文学青年。她们虔诚地捧着油墨飘香的新书，大胆、热烈，兴致勃勃地等候父亲的亲笔签名；她们凝视父亲的眸子熠熠发亮，里面分明燃烧着爱情，却无法将父亲的爱情之火点燃。

自从母亲离家出走后，父亲似乎就对异性失去了兴趣。父亲真的被母亲一语言中了：娶书为妻，把文学当作了永远的情人。我时常看到，父亲孤独地坐在书房，依然是那几十年不变的姿势：佝偻着腰身，“刷刷”地在写，在写......

自从那个深秋的黄昏，母亲离家出走后，就再也没有回来。但我们却渴望有一天，满巷子飘着红烧肉的香味，像儿时一样，撒开双腿，追逐着，狂奔着，朝着家的方向......