好多年了，那个雨中的少女形象一直模糊不了，淡忘不了。

　　立秋后的一天，雨怎么那样多？淅淅沥沥，如丝如线，从早晨到下午，一直不知疲倦地下着。天，阴沉厚重，暗淡而蜡黄，似有一种难言的内疚与伤痛。

　　下午，高坪联校召开的全体教师会散会了，四百多名教师集体包车陆续归去。

　　芙蓉镇的老车站里，几辆老式客车还在耐心底等待着。就在这剩下的几辆车上，陆续还有老师上车，司机也许正在等待那些来古镇开会顺便购物的山界老师。这些守望在大山里的孩子王，一年之中没有几次机会来到这千年古镇。

　　在一辆蓝白相间的车门外，一位身高一米六几、短发披肩、眉目清秀、嫩脸白皙的少女，一身蓝色校服，手拄一把带钩的花花雨伞，伞头着地，不停地转动着。雨丝不断，她的头发湿了，雨滴顺着头发往下淌，流经眉头又冲开眉头，流进眼圈又破出眼圈，流向两鬓、下颌、渗进校服。渐渐地，校服湿透了，下沿开始滴水。她低着头，泪水汇集雨水，泪水比雨水还多。她低着头，目光注视着旋转的雨伞带去的雨滴，横飞成圈。她低着头，担心别人看见她涌出的泪水。她十七八岁了，毕竟是个大姑娘，最怕别人笑话。她咬着下唇并发白。看得出，她是在强烈地控制着感情，怕哭出声来。

　　少女在县城读高中，明年就要高考。听说高坪联校在芙蓉镇召开各中小学的全体教师会，她是特地请假，从县城赶来看望父亲的。

　　父亲是自己的亲生父亲，但是现实似乎不属于她了。他已经好几年不在自己的家中了，不在自己的身边了。父亲有了新家，她想看望父亲，可她没有胆量与勇气进入那个不属于她的姊妹与母亲的家庭圈子里。父亲现在的家庭，与她无关，与她的母亲无关。三年前，父亲与母亲离异，那里有不属于骨肉亲的兄弟姊妹们，有了不属于自己的母亲。她想看望父亲，天长路远，交通不便，人心难测，她几番斗争思考，还是没有勇气去到那个不属于她的地方看望自己的父亲。向他道一声好，问一声平安。孝敬与慈爱，安慰与鼓励，两者间的共处与沟通在她看来都是多么困难的事情。为了见到父亲一面，陪伴父亲一会儿，表达一份亲情和尊重，她只能珍惜这个少有的开会机会，请了假，搁下学业，来到这百里之外的古镇王村，看看爹，叫声爹，陪伴爹，哪怕是一分一秒也好。她这样做了。

　　在那个暗淡而静谧的电影院里，台上聚光闪烁，台下寂静无声。她的父亲坐在中间一排的右边位置。少女进来了，她一排一排、一座一座的打量，终于在父亲的身边坐下。她没叫父亲，也许出于会场纪律。“惠子，你怎么来的？”女儿也没有回答，挨着父亲坐下。父亲爱抽烟，她递上一盒“长沙”。（在乡下，那时的长沙算是好烟。）父亲说：“不要你买，我有呢！”父亲说着，拿出一包草烟烟丝，卷上了，吧嗒吧嗒的抽起来，将“长沙”放进衣兜里。草烟的味道很浓，女儿在咳嗽。可是，她还是依偎在父亲的身边没有离去。父亲说：“惠子，你上学去吧，这里开会，你干什么？”女儿没有答话。女儿也没有离开。台上的领导你一篇他一篇的高谈阔论。究竟说些什么，她一点也没听进去，她的父亲应该也没听进去。她在她父亲的右边坐着。坐着，无声而静默的坐着。中间休息十分钟，外面下雨，很少人出去。父亲和女儿说起话来，声音很低，没有人听到，也没有人去听。

　　少女原来有个温暖的家。父亲任教，母亲在家做着责任田。母亲善良贤德、勤劳朴素，家里条件好，可算丰衣足食，无忧无虑。她天真烂漫，敏好学，刻苦善思，从小学、初中到高中，成绩一直优秀。她的家境，她的气质，她的前程，一直让多少人期待。

　　天，不降全美于斯人。不幸的事终于发生。四年前，父亲认识了他人，继而与母亲离婚。听说那个女人失去了丈夫，有儿有女，儿子正在上小学，是一个五口的家庭。这个五口之家，父亲的工资才勉强支撑，哪有余力照顾曾经有过的那个家？她一家人的生活费用，她与姐姐的学习费用都靠母亲的辛勤劳动来承担。母亲因为受精神打击，身体渐渐垮了，家庭条件也日渐不支，姐姐辍学了。从此，一家人的希望集她于一身。她知道，她是母亲的精神支柱，只有她争气，母亲才不会倒下。她更知道，只有父亲回来，这个家才会一如既往。她的成绩一直很好，她多次获得奖励及助学金。

母爱温和而柔软。在这个充满母爱的家庭，在这些失去父爱的日子，少女感觉到自己少了一重靠山，少了一份亲情。她常常思念父亲，想要找回那个曾经有过的家。但是，这只是她想，一种不能成为现实的想象。

　　父亲在一所偏避的村小任教，一人一校，不通车，小路遥远崎岖，她想去不敢去，也没有时间去。父亲开学了，她也上学了；学校放假了，父亲离校了。星期六，星期天父亲也要在别人家里做工，她的确很难找到一个与父亲团聚的瞬间。

　　雨，太不作美，偏偏不肯休歇的下着。坐在会场里，她不能与父亲散步；她不能与父亲交流；她只能依偎在父亲身边，久久的坐着享受亲情。台上，作报告的领导精力充沛，她与父亲不能破坏了会场纪律。整个开会时间，父女俩就这样无声的坐着，彼此谁也没有说话。彼此都在收获亲情。

　　时间太短暂了，会议终于结束。少女要去县城读书，父亲就要回山界教学，车子一辆辆的走了，开往县城的车还有最后一班，载着父亲的车就要启动，雨还在下着。

　　“惠子，你去上车吧，等会就没车了。”少女没动。父亲看看女儿，好像感到无奈。“惠子，你快去吧，我们也要走了。”少女还是站在车门口，好像没听见，又好像有意没有听见。还是以右手转着她的花色雨伞，浑身湿透，白色的凉鞋被雨水和泥沙浸染，少女一点也没顾及。父亲叹息几声，摇摇头，一脸的苦衷。父亲曾经要她打伞，可她有伞一直没有打开，就这样久久的淋着雨，低着头，伫立在车门外，任凭雨水浇湿，浇透。

　　车子的马达响了，车子就要开动，父亲看看女儿：“你快去吧，怎么讲不听？”女儿还是一动不动的站在那里，看着车子启动，开走。

　　隆隆隆几声，车子终于耸动几下，像个醉汉，一偏一歪，摇晃着缓慢地开出车站，越去越远。回首看看少女，还是站在那里。她目送着父亲的车远去。她终于在雨幕中消失。

　　我的心里疼痛了几下。侧头发现，她父亲的眼圈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湿润。

　　（作者：罗远程）